我的青梅竹马
丢失光环的主角们:太后甄烦、冷宫弃妃和末路侠客
0
今天要讲的是我青梅竹马的故事。
他的名字叫商不措。
1
我跟商不措被赶下山去游历江湖,是去年七月的事。
我们俩跟那些名门正派的少侠不同。
我们的师父,没有来路,寄宿在一座废弃的破庙里,平日里编点草鞋补贴家用。师父把我俩勉强拉扯大,就在破庙前的空地上讲习修炼。
我们更不是什么出身世家的少年。我是个孤儿,商不措还是个孤儿。
可商不措不知是说书听多了还是怎么,总觉得自己是大侠的后代,身负血海深仇,总有一天要去江湖上闯荡出一番事业,为父母报仇。
师父很是头痛:「其实你父母,我是见过的。」
商不措眼睛一亮:「哦,他们是谁?」
「普通农户,家里养蚕的。那年年光不好,小孩多,养不起,就把你交给我带了。」
商不措眼睛里的光熄灭了,接过师父递过来的几根草茎,继续默默编草鞋。
2
我们一边编草鞋一边练剑,直到十七岁。
十七岁,已经到了闯荡江湖的年纪。
师父让我们下山去历练。
临行前,师父点着油灯缝缝补补,给我俩做了一身新衣,又给了我们一捆面饼:「要记得自己练剑是为了什么。」
我跟商不措一抱拳:「平天下不平事!」
师父欣慰地点点头:「路上多小心。」
3
我跟商不措两个结伴下山。
我问他:「你要不要去找你爹妈?」
商不措梗着脖子道:「不找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他们不要我了,我也不要他们!」
商不措的脾气就是这样子的。
于是我们就在江湖上随便走走,谁有不平事,拔剑解决个。
可我们很快就发现,行侠仗义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难。
有恶霸在乡间欺男霸女,我们将他收拾一顿,押送衙门,最后请来的证人,谁也不肯指认他,反倒是我们被官老爷赶出了县镇。
有女子被丈夫尽日殴打,我们将他收拾一顿,最后女子反倒要赖我们插手家务事,打坏了她的良人。
有采花贼日日晚间潜入少女闺中行淫,我们将他收拾一顿,最后大户人家非得把我俩也打死,因为我俩也看到了那少女的胴体,活着就是毁她清白。
有书生被山贼打晕在山中,抢走了满身盘缠,我们将他救回城里,最后他一口咬定抢劫他的人就是我俩。
诸如此类。
也不是人人都如此忘恩负义,只是这种事多一次,心尖上的热血就冷一寸。
特别是在食不果腹的条件下。
对,我们,很穷。
师父给我们的面饼很快就吃完了。我们蓦然发现:行在江湖,吃穿住行油盐酱醋都是要钱的。还好师父虽然没给我们一文钱,但好歹给了我们一份手艺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我们只能重操旧业,继续编草鞋。
所以我们行走江湖,一天的时间安排得很满:白天卖草鞋,下午行侠仗义,晚上编草鞋。
我们晚上编草鞋的时候,听到有人在屋顶上簌簌地行走,就很心烦。这些都是不义之人。不义之人就像老鼠,总是在夜晚出现。我们又不能不管,可是我们手里的草鞋还没编完。
我和商不措对视一眼。
从此,我们晚上拘了谁,就把谁押回来。
不论你是江洋大盗,还是魔教妖人,坐下,跟我们一起编草鞋。
江湖中人,手劲颇大,编出来的草鞋,异常结实。而且他们的手也天生灵巧,一晚上的产量提升四五倍。
生意变得不错起来。
商不措很满意。他沉溺编草鞋不可自拔,自比刘皇叔,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大风起于草鞋之末,谋取天下第一。
他每天卖完草鞋,就数铜钱,数得不亦乐乎,然后往他的账本上填上一个数字,神气地把腰间铜钱拍得丁零当啷作响。
我们走得越来越慢,在一个地方停顿得时间越来越长。
有一天他跟我说:「这里是个大城市,有东西两个市集。乡下人天天进城做买卖,草鞋的需求量很大。光是昨天上午,我们就卖掉了三十七双草鞋,我算了算,刨去一日三餐,结余一百六十三文钱。如果我们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,就能在城郊购置一处房产。不出两三年,猪啊田啊也能置得一二……」
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未来的构想,末了问我:「你觉得怎样?」
「我觉得不怎么样。」我跟他道,「我不想停下来。」
「为什么?」
我拍了拍腰上剑:「我怕剑锈了。」
商不措恨铁不成钢:「你想些什么呢?你还没看出来么,做侠客根本不是什么好营生,风餐露宿,分文不进账。我们出山半年,有谁知道我们?即使听说过我们的事迹,也不过是好事不出门、坏事传千里。什么构陷缙绅、无故打人、强抢民女、抢劫书生,好话一句都没有,我侠客不要当了!」
我抱着剑道:「可是编草鞋就是好营生么?一辈子置了几处房产、几亩地,养了几头猪,数着几个铜钱,就是好营生了么?我不想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。」
扭头就走。
当晚我就出了城,一个人升起了篝火,在篝火边伤心了好一阵,掏出草茎编起了草鞋。明天早上的包子还没有着落,我后悔了。我走的时候,起码应该让商不措把铜钱分我一半的。
第二天醒来,篝火另一边睡着商不措。我昨天晚上编到一半的草鞋,现在完完整整放在我身边。
不过,虽然他勉强跟我上路,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了。
4
「混不出头。」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
他不但挂在嘴上,还要翻来覆去地给我解释为什么。
「我爹娘是养蚕的,我是个编草鞋的;你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,你也是个编草鞋的。没有人相信我们是侠客。我们只是两个编草鞋的,手中拿了剑。」商不措喋喋不休,满身负能量。
说这话的时候,我们正在沧州地界,悲魔山庄门外。天落雨,我们躲在人家的屋檐下。
悲魔山庄是杨氏居处,他们家的院门,把整个沧州城圈了一半。
此时,悲魔山庄正在举行一场比武大会。因为武林盟主经过沧州,在杨家落脚。
武林盟主谢步山,是现如今的天下第一人。
不过私底下,大家都觉得,他不但是武林盟主,也是魔教教主。不但是天下第一人,也是天下第一大魔头。
他继任盟主之位以来,什么事都不做。
门派之间起了龃龉,他就说:「打一架嘛。」鼓励械斗。
落败的一方希望他帮忙讨回公道,他就说:「技不如人,有什么办法呢?」
武林盟主不再主持正义,反而袖手旁观,于是江湖上尘嚣四起,血光弥漫。有人质问他恃强凌弱可是人间正道,他就说:「怎么,人家花了这么多心思把功夫练得比你强,最后还得让着你?讲不讲道理啊!」
剑客们惶恐不安:我武功不济,难道还洗干净了脖子等着人来杀?当然是先下手为强!一入夜,毒药暗器满天飞,不知多少高手命丧于这些不入流的手段。
整个江湖暗淡无光,从前若还有些侠义道做遮羞布,此时却是赤身裸体、满目疮痍。恃强凌弱,以弱谋强,人人都只顾着自己。还有几分气节的,早隐退了江湖;若是野心勃勃的,倒要将这乱世当做一个机会,拼上性命往上爬。不知有多少人行刺谢步天——除掉他,自己就是天下第一。
谢步天将这些人全都拗断脖子随手丢出来。
「偷袭?你们有我大师兄一半功力么?」谢步天素来漫不经心的脸上,眼光一厉,「什么东西!」
5
「你们也想参加比武大会?哈哈!你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?!」说明来意后,我们被杨家看门的踹出门外。
我抽出背上长剑:「我们为什么不能参加?我们也是侠客!你告示上写着喜迎天下侠客!」
「你哪门哪派?师承何人?」壮硕大汉不屑地打量着我们一身破衣裳,口中问道。
我竟无言以对。
我只知道我长大的地方,山下有条若耶溪。我师父则是破庙里一个编草鞋的汉子。哪门哪派?不晓得。师父有什么名号?我也不晓得。
壮汉冷嘲热讽:「不是名门正派的,还敢上悲魔山庄要这要那,罗里吧嗦!想讨个差事,还恁嘴硬!自己排队去!」
他把我当寻常的贩夫走卒,讨口饭吃,我气得要拔剑,商不措却将我按住了。
「算了吧。」他的表情,跟那看门人一样讥诮。
这时候道路尽头有匹高头大马撒蹄跑来,上面坐着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金冠少年,看门人低眉顺眼地迎了上去,谄媚道:「少主回来了?大家伙都在里头等着您开场呢!」
「看见没有?人跟人生来就不一样的。」商不措盯着马上少年道。「人家投了个好胎,有个好爹,顺理成章就有了好师门。名门正派,名门正派,名门和正派一家亲,不分的。我们的爹娘是做什么的?我们的师父又是什么人?拿什么跟人家比?!」
「我手中有剑!」我握紧了剑鞘,「那就跟他没什么两样。」
商不措双手环胸靠在墙边,嗤了一声:「你剑使得很好么?」
我一愣,我剑术是学的不好:「但是你很强啊。」
商不措脸红了红,然后突然挺起身:「这个公子哥,怎么那么眼熟?」
话音刚落,少年就策马飞奔过我们身边,溅起的泥点子泼了我们一身。
6
这时候我也认出他来。
前不久我们路过一座城池,城中张贴着悬赏告示,悬赏山上一窝匪盗,黄金百两。
我和商不措摩拳擦掌,飞奔上山,与匪盗拼个你死我活。
就快要缴清之时,这个少年带着家臣,骑着这匹骏马,慢悠悠晃进寨中。满地血光,他嫌弃得捏紧了鼻子,硬是不肯落地,怕弄脏了他那镶着金线的袍角。
「你们快把那个贼头处理一下。」他指着我们手中的大当家。
商不措不乐意了:「寨子是我们端的。这个人,我们要押着他去城中领赏。」
要是在平常,他肯定不会硬出头。但是他将名利看得很重,不想白白丢掉眼前的好机会,戾气就格外重了。
少年听了他的话,蹙眉道:「这种恶匪,杀了就杀了,这么麻烦做什么。」
我和商不措对视一眼,他恐怕根本不晓得外面黄金百两能买多少米面。
「你是傻子么?」商不措朝他翻了个白眼,「都说了寨子是我们端的,你吆五喝六的干什么?先来后到知不知道?」
少年惊了:「你还想跟我抢不成?你知道我是谁么?」一挥手,示意家臣将我们一道拿下。
商不措冷声道:「那你知道我是谁么?」
少年摇摇头。
商不措突然暴起,双脚在旗杆上一蹬,快如闪电地朝少年扑去,当着家臣的面将他从马背上扑倒在泥地里。
「我是你爹。」商不措提拳,狠狠砸在他脸上。
这不过是前日里的事。
7
悲魔山庄杨少主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,勒着缰绳,居高临下地在满身泥点子的我俩身前转来转去。
「哟。」他一脸得意。「想来参加我家的比武大会?」
商不措拉起我就走。我不愿意,他递给我一个眼神,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他刚才冷嘲热讽的,心里头到底存着几分期待;但是现在碰上杨少主,就知道彻底没戏了。
「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。」少主在身后轻蔑道。
看门人点头哈腰地在他马边跪下,让他踩着自己的背落地:「少主认识他们?」
「不认识。」杨少主想必是眼珠子翻到天上去了,「我怎么会认识臭要饭的。」
我一把甩开商不措的手,拔剑:「你骂谁臭要饭的!」
「我骂谁?你傻么?当然是骂你。你看看你,身上穿满是补丁的破袄子,脚上蹬双烂草鞋……别过来,离我远点儿。」杨少主挥着金丝缠绕的马鞭,在鼻子前挥了挥,仿佛我们身上有什么味道。「一百两黄金都能叫你们见钱眼开,真是满身铜臭,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侠客。侠客心中飒然磊落,什么时候管过这种身外之物了!明明狗一样的,偏偏不肯安分,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个人物了!」
「你……」我一句话没说完,身边已经铮然剑响。
商不措终于再也忍耐不住,朝他扑去。
这一回杨少主立刻就躲回了家臣们中间。
我们上次也没在这群高手手中讨到好,最终是把匪盗头子丢了,只是仗着好轻功突出重围,没吃什么大亏。
这次在杨家家门口,形势当然更加凶险。
可是,我们比任何一次都战得凶蛮,商不措红着眼几乎要杀人。这么多杨家门客,竟然奈何不了我们两个。
商不措眼看他与杨少主之间的最后一人倒下了,暴吼一声探手成爪,朝他咽喉袭去。
杨少主脸色青白,明明很害怕,但还是颤抖着抬手。
「噗」地一声。
一支箭重重钉在商不措胸口,把他整个人带退两步,轰然摔倒在地。
是弩机。
「你偷袭!」我接住商不措,怒视着杨少主,眼中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止不住,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
「那又怎样?你也不想想,你连偷袭都做不到。」看商不措倒下了,杨少主又神气起来,把着那张小巧精致的弩机,赏了我们一个斜眼,「因为,你买不起弩机。」
8
我们被抓进了悲魔山庄的囚牢。
杨少主来的时候,我求他给商不措找个大夫。
「治病很贵的,你们还得起么?」他披着厚重的狐裘,手上抄着个暖炉。
我咬牙切齿道:「你想要什么?我都听你的!」
「你的剑好像挺不错的。」他瞟了一眼我的腰间。
我解剑,递给他:「拿去!」
「呵。」他冷笑了一声,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这种货色给我们家下人用都不配。」
我强压下怒火,背后商不措还昏迷不醒。
「你这么想使你的剑,就去后院劈柴吧。」杨少主轻巧道。
「我学了很多年的武功,不是用来劈柴的!我的剑也……」
「不是为了劈柴?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罢了。」杨少主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,「天底下剑客不知凡几,想投在我悲魔山庄的也多如过江之卿。你不想干,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干。你们就早点卷铺盖走人,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。」
大冬天的,这牢房倒比外面暖和一点。我要是带着商不措离开,又能去哪里呢?他恐怕要冻死饿死在雪地里了。
「好吧,我去。」
杨少主丢给我一套下人的衣服:「把你那身行头扔了。」
9
我在后院用我的剑劈柴。
监督我的师傅,有个四五十岁了,每天对着我指手画脚。
「别看不起劈柴。虽然是小事,但要做好,也不容易。你看,每次下刀,要稳、准、狠,切出来的柴火片要大小一致,叠起来好看。使得力大了,木片就会飞出去。使得力小了,就要补刀。这里头有大学问。」他拍拍我的肩,「你还年轻,要虚心。哪天把柴劈好了,干其他事情也得心应手。」
我盯着千疮百孔的木桩道:「我是个剑客。劈柴能让我变成大剑客么?」
师傅道:「当然能了!劈柴是最最基础、最最考验人的了。你要沉下心来把柴劈好了,劈人想必也很容易。而且柴火那么要紧,每天都要用到,也许有一天,诶,庄主突然就看到你的柴火了呢?他想:这个柴火,很不一般啊,劈的人胆大心细,是个人才,就把你调任去其他地方大展宏图,这也是有可能的。所以你每一片柴火,都要劈得细致,这样你一定前途光明。」
我转过脸,望着喝得醉醺醺的他:「你今年有四十了吧。」
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:「四十八。」
「你在这鬼地方劈了一辈子的柴,你怎么没被庄主赏识、调任、升迁?」
他一愣。他对着这落雪簌簌的后院,刀痕凌乱的木桩,散落在一旁的斧头,眼里突然有一瞬清光。但那清光很快就被长久的岁月沉淀下来的糊里糊涂所笼罩了。他的眼里混混沌沌的,仿佛蒙着一层翳。
于是他嘿然一笑,抿了口酒:「我运气不好。但是劈柴这个工作……还是很好的。」
「谁告诉你的?」
「我师傅。」
「他也劈了一辈子柴么?」
他没有告诉我,而是用大手摸摸我的头:「不要问那么多,你只要知道劈柴很有前途就好了,有个念想不好么?而且悲魔山庄从不会委屈下人的。你到我这个年纪,还能拿这个数。」他摊开两指。
「二两银子……」我低声道。
「一个月!」他神气道,「你走哪儿都找不到更好的营生了。稳定。对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合适。我是无所谓了,我儿子已经成家,女儿也嫁出去了,可你还要讨媳妇啊!没个正经营生,哪个丈母娘肯把女儿嫁给你啊?你们小孩子,脑子里总是些天马行空的事,不懂珍惜,也不知道着急。」
我默然不语。
我没有想过这些。
在山上破庙里的时候,我总盼着十七岁,因为十七岁来了能闯荡江湖,不用再编草鞋。我会成为一个大侠客,和商不措一起行侠仗义,我们的名字传唱到最远的天边,走到哪里都有人把我们认出来,捧上美酒和鲜花。我们就这样骑着马走到天涯海角,谁有不平事,拔剑相助。
可是我的江湖却不是这样。
我的江湖是在杨少主家的后院里拿我的剑,我那柄不管晚上再累再困都要好好磨一遍的长剑,劈柴。
一个月,二两。
10
我每天重复着机械的工作,晚上回到那窄小的牢房里。
牢房里没有灯,没有水,还很冷。我睡不着,总是抬眼望着窗外月明星稀的天,心想:远在若耶溪破庙里的师父现在在做什么。他也许也彻夜未眠,担心着他初出茅庐的徒弟。他要是听说他们在悲魔山庄做事,一定觉得他们的江湖繁花似锦。
我想到师父,心里是高兴的,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。一会儿想给师父写封家书报平安,一会儿又想回家去,跟他在油灯下静静地编草鞋。
商不措动了动,伸长了左臂。我像小时候一样埋进他怀里哭。
「挺好的。」我说。
他没明白。
「我说你那个卖草鞋发家致富的想法,挺好的。」我在他怀里缩了缩,「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走。这里不会变好。」
商不措喜出望外。
「不过我们还是要抽出时间去干点正事儿的。」
商不措嗯了一声:「那是自然。」
我们只是两个穷小子,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个江湖。江湖很大,侠客很多,我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战无不胜,可以剑指八方;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毅不屈,可以永远热血澎湃。但即使如此,我们依然可以拥有一方院落,做自己想做的、能做的事。在那小小的四角天空下,事情总会慢慢变好的。
11
可是有一天我回来,看到商不措站在杨少主身后。
他也穿上了下人的衣服,不过那是锦缎做的,和我的棉袍不一样。
他触碰到我的目光,下意识地避开,然后又气鼓鼓地看过来,梗着脖子与我对视着。
「去,把他关进牢里。」杨少主道。
商不措过来,将我推入牢房。
「打他一顿。」杨少主继续下命令。
商不措冷冷瞥他一眼:「你不要太过分。」
杨少主竟然没有坚持,带着他就走了。
我问隔壁牢房里的人是怎么回事。
「那个姓杨的小子过来说,让他参加比武大会也不是不可以。就是……」那人吞吞吐吐。
「就是什么?」
「就是让他跪下认错。」
「什么?」我惊坐起来,「男儿膝下有黄金,他怎么这样埋汰人!」
那人苦笑道:「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。他们是人上人,我们是脚下尘,可不是生来给他们埋汰的?只要能有机会从这个鬼地方爬上去,别说跪下了,磕头我也愿意。」
12
商不措打扮得像个悲魔山庄门客,被推上了演武场。
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舞台。
天下名门正派齐聚一堂,谢步天一身玄衣坐在上首,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的扳指。
商不措孤身挑战三十六大门派的高手。
斩断了十四柄铁剑,血染衣冠,却是无一败绩。
起先,掌声如雷。
随后,掌声变得稀稀拉拉,不安在看台上蔓延。
到最后,所有人变得脸色铁青,手指按在扶手上,指节青白。
众人窃窃私语——
「这是哪里来的怪物?」
「看他的剑法,倒与二十多年前的霜天剑主林无常一脉相承。」
「你是说……那个大魔头?!」
恐慌在人群中蔓延。
「他该不是那魔头的后人吧?」
「不可能的,他全家都死了。我听谢盟主亲口说的!他与他那个大师兄,可不对付。」
「不错。可不论如何,修炼霜天剑法的,也是邪门歪道!杀了他为妙。」
「对对对,杀了他!」
恐慌变作了愤怒,席卷成一片浪潮。商不措打败了所有对手,头重脚轻地立在潮水中央。他以为他会博个满堂彩,然而事实却大相径庭。他毕竟只是个孩子,一时间倒是糊涂了。
为什么他证明了自己是最好的剑客,大家反而要杀他?
上首的谢步天一直很无聊的模样。此时终于赏了他一个正眼,有些玩味,随后不发一言地走了。
谢步天不开口,谁也不敢替他拿主意。
商不措又被丢回了监牢里。
13
杨少主狠狠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。
我扑过去,挡在他身前:「你做什么?!」
「没眼力价的东西!烂泥扶不上墙!」杨少主气得七窍生烟,「你真能啊。叫你去比武,是要你耍些漂亮花招给大家看个猴戏!你倒好,把所有人都得罪了!」
「比武不就是要赢的么?!他比任何人都强,当然就要赢下所有人,这有什么错!」
「有什么错?」杨少主呵呵一笑,一把抓起了我的下巴,「觉得自己很强是不是?觉得自己是个人才?」他在我脸上啪啪拍打了几下,「武功好了不起么?!觉得自己手里有一把剑,就能单挑整个江湖了?江湖上全是人,人心诡谲难测,剑有什么用!你以为打赢了所有人,他们就会跪在你脚下给你喝彩?天真!但凡你有一点要成就天下第一的迹象,他们就用唾沫淹死你了!凭什么你一无所有,就凭着一身本事,要爬到所有人头上?!」
「你……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!」我退到商不措身边,「这个江湖……当然是靠真本事说话的!」
「真本事?」他嗤笑,欺上两步,「武功好就是真本事?那你们现在怎么还趴在我脚下啊!你武功再好,也一辈子用不起我生来就有的东西,爬不到我生来就在的位置。你武功再好,江湖中人也还是看你不起!」
一直在躺我身后的商不措突然暴起,他一直像是要死了的模样,此时一把将杨少主扑倒。两人在稻草堆里滚了几滚,商不措将他压在身下,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。
「你做什么!」我抱住了他的手臂。
商不措浑身是血,连眼睛都被血沾污了,看起来就像是个恶鬼。他两只大手青筋暴起,紧如铁钳,杨少主憋红了一张脸,在他手中胡乱扑腾。
「你看不起我,那你就去死!」商不措说着,喀喇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。
「啊——」我抱着头尖叫起来,「商不措,你做了什么!」
他转过脸,视线在我身上聚焦,膝行过来摘下了我的手臂:「什么狭义,全是狗屁。如果做侠客那么难,那么苦,我宁可去做个魔头!把这些讨人厌的渣滓都杀光,天底下就没人再敢小瞧我们了!」他说着把我往牢门外拽,「跟我走!」
「我不去!」我嚎啕大哭,「我不要做魔头!我大不了回去编一辈子草鞋!」
「没出息!」他大声斥责我。
这个时候,走廊里响起很多人的脚步声。
是杨家门客杀到了!
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」商不措早已力竭,根本拖不动我。
「你走吧。」我站在原地,泪流满面地望着他,「杀人偿命,总要有个人出来领罪的。」
商不措看了我半晌,亦是盘腿坐下默默流泪:「好,好,我陪你一起死。」
14
来的人是谢步天。
谢步天负手走进囚牢里,看了眼杨少主的尸体:「很好。」
我和商不措仰望着这个天下第一人。
他说的话,我们听不懂。
他朝商不措伸手:「也不定要全都杀了。你只要叫他们畏惧你就可以。」
商不措斜眼看着他:「你什么意思?」
谢步天道:「我还没有徒弟。」
我和商不措面面相觑。
如果说我们闯荡江湖之后有遇到过什么好事,那就是现在这一刻了。
在这一刻,我们忘了那些有关他的流言蜚语,他站在我们面前,就像一位神祇。
商不措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。谢步天扶着他的背离开。
我跟上,谢步天推出手掌拦在我面前:「我可不是要收你。」
商不措惶急道: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,他没有我不行。」
谢步天摇摇头:「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跟他见面。」
商不措愣住了。
商不措甩开了他的手:「不,不行,我们俩分不开……」
谢步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:「你跟我走,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他。」
商不措眼中窜起了怒火,我拽了他一把,对他摇摇头。
这个人是谢步天。天下第一的谢步天。
「你以后前程似锦。」我心里为他高兴,但又止不住的难过,「我也会好好的。」
商不措拂去了我的眼泪:「我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。」
15
商不措受了谢步天的调教,锋芒毕显,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,迅速跻身江湖名人榜。年轻一代里没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。
但是他却屡屡作恶。
因为谢步天叫他杀人。
谢步天说:「人,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魔教妖人与正道侠客,没你想的那么大差别。」
商不措显见是要继承谢步天的衣钵,自然不敢违抗自己的师父。
而且他眼中的江湖,本来就是灰色的,因此对谢步天的话深信不疑:「不错,好人与坏人,没什么大差别。」
人都是愚昧,自私,骄傲,利己的东西。有时候是蛇,有时候是狼,有时候是狐狸。
单单不是侠。
侠义道是个笑话。
商不措戾气十足,用剑光把那片沉沉的灰色染得血红一片。
16
「你做的很好。」谢步天总是这样夸奖他。
「他们表面上敬畏我,背地里却在骂我。」商不措阴沉道。「我这样,也能做天下第一?」
谢步天道:「你知道我大师兄林无常么?」
「略有耳闻。」
「他功力犹在我之上。」谢步天陷入了回忆之中,「他是不世出的剑客,而且品性高洁,是个真正的大侠。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……他总是这样。老百姓都喜欢他,赞颂他,把他当做行走在地上的神祇。」
「我听说他是个魔头。」商不措道。
谢步天顿了顿,自顾自继续往下说:「他这样完美无缺的人,生来就该是天下第一。可是,江湖中人表面上敬畏他,背地里却在骂他。」
「骂他?」商不措沉浸在了林无常的故事里,「他如果品性高洁,为什么骂他?」
「因为他们比不过他。」谢步天的眼神落在他脸上,「他们比不过他,就很嫉妒。他们开始编造一些谎言,说他杀人,说他放火,有鼻子有眼。第一个人告诉第二个人,第二个人告诉第三个人,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蚂蚁在地底钻洞,等他发现的时候,再结实的堤坝也毁了。他变成了个魔头,背着数不清的黑锅,他从最完美的侠客变成了最堕落的恶人。众口铄金,他们用唾沫淹死了他,还假模假样地组成正义之师讨伐他。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奋起反抗,他们杀死了他,却说:林无常果然是个下作无比、心狠手辣的恶胚!杀了这么多武林正道!」
商不措沉默了。
「所以叫他们怕你是好的。」谢步天拍拍他的肩膀,「他们若是不怕你,他们就要动些歪脑筋,把你从这个江湖中抹掉。你要时不时告诉他们,谁敢动这个心眼,你就把他们从江湖中抹掉,更快,更狠,他们这才肯消停。在这个江湖里,不要做林无常那样愚蠢的好人,你要做个狡猾的恶人。」
商不措抱剑:「多谢师父教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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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不措终有一天超过了谢步天。
谢步天说了声很好:「你再杀一个人,就可以出师了,我也可以隐退江湖。」
商不措野心勃勃,甚至有几分雀跃:「谁?」
谢步天差人将我押了进来。
商不措惊愕了,脸色变得极为阴沉。
谢步天道:「你留不得他。这个愚蠢的好人是你的软肋。」
我跟他道:「商不措!他为了给他师兄报仇,把整个江湖搅得腥风血雨,把所有人拽进了地狱!你不要再听他的话了!」
谢步天讥诮道:「他们自相残杀,与我有什么关系——商不措,你才是不要再听他的蠢话。」
我道:「商不措!你现在打得过他了,别再跟他玩这种游戏!你跟我走,我们一起去那座城市买座房子,编草鞋!」
商不措猛地抬起头来,那双杀人如麻的眼中裂开了一些波纹。他转头问谢步天:「你是不是不会要我们俩走。」
「没错。」谢步天道。「因为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,也对付不了千万人的毒药、弩机和袖里剑。你们俩只能留一个。」
商不措点点头:「好。」
举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!
18
「商不措!」我跑过去抱起他。
商不措嘴角流着血,倔强地望着谢步天:「现在……我们俩……只有一个人了。」
谢步天连声大喊「蠢材」:「你啊!你啊!你迟早要被江湖中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下!」
「但是……我们当日下山,不是为了一个人人不能自保的江湖,不是为了做一个人人都害怕的天下第一。」商不措道。
谢步天点点头:「你既然选了他,那我也只能最后再保你一次了。」
说罢,亦是将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!
一时间,屋子里只剩下我。
站在外头的侍卫听见屋里的动静,跑进来喊了声「少主」,然后望见了谢步天的尸体,倒退了两步:「少主你……」
我抱着怀中的商不措,眼泪像断了绳的珠子。
「不要哭。」他温柔抚摸着我的眉眼,「我不会死,也不会离开你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也会一起白头到老。」
19
「听说了没有!谢步天死了!」
「大快人心啊!哪位英雄豪杰杀的他?」
「商不措!」
「怎么会是他?!」
「商不措投在谢步天门下,身在曹魏心在汉,忍辱负重侍奉魔头,最终一举将他拿下!真是英雄出少年啊!」
……
我因为杀了谢步天,一时间风头无两,入主武林,成为天下第一。我重新供奉起先人留下的侠义道,与众人一起誓剑,要平天下不平事。人人都在赞颂我,因为他们害怕谢步天,而我杀了他。
毕竟,我就是商不措。
另一个商不措,是我心中所有的丧气,戾气,野心,残忍,和庸常。
而谢步天是我的二师叔。
我的父亲,是世间唯一的大侠客林无常。当日父亲遭正道围剿,谢步天与小师叔一同救下了我。谢步天转身投入了江湖之中,发誓要为我父亲报仇雪恨;而我小师叔带我隐居世外,静静编着草鞋。我叫他作师父。
谢步天一直担心我步我父亲的后尘,所以他喜欢另一个商不措。
然而我最终辜负了谢步天。
我为什么习剑,我为什么拔剑,我生来是个剑客,我死时也要是个剑客。别人如何,与我无关。
「迟早被人算计死。」商不措站在镜子里,恨铁不成钢道。
「有你在我死不了。」我放下镜子,离开了一方小小的院落,走进了那个江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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