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高阳|一觉醒来我和爱人互换了身体

丢失光环的主角们:太后甄烦、冷宫弃妃和末路侠客

【0】

史官长孙无咎被传唤到未央宫。

外头阳光普照,未央宫中却又深又黑,过道两旁燃着连枝宫灯,空气中有一股清淡的梨花香。大殿上首的帘幕后,端坐着当朝天子敬德帝。他隐没在黑暗中,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残影。

宫中除了他俩,再唔他人,长孙无咎双股战战。

当今天子登极之时,纵尸屠戮了与之相争的高阳帝姬,使得伏尸百万,血流漂杵,素有凶暴之名。史官下笔如刀,据实以记,统统被他杀了。今天轮到长孙无咎。

敬德帝在殿上缓缓道:「朕接下去说得每一个字,你都要好好记下,听明白了么?」

长孙无咎叩首:「是。」

(又 A 又飒的高阳帝姬温馨提示:脑洞故事,请勿当真,多谢各位看官支持~)

【1】

我八九岁的时候,在宫里陪太子念书。

当时大人们将我当做神童,同修们也成日央着我算命。我无聊又爱显摆,便替他们一个一个算过去——

「你早夭,活不到成年。」

「你四十岁的时候会遭贬黜。」

「你不是你爹生的。」

「你就别读书了,老天爷没赏你这碗饭吃。」

这下可好,我进宫第一天,就被别的伴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。

他们经常背着太子欺辱我,将我按到泥地里,拿蜡烛烫我的胳膊,或者踢打我的肚子,只为让我收回谶语。

只有太子因为我长得与他相像,将我当成弟弟,待我十分亲善。

每次我偷偷哭的时候,太子总能把我找到。

他拉着我的手给我上药,对我温柔地说:「以后可要避得远些,不要被他们撞见。」

我道:「那我除非不进宫了。」

太子想了想,觉得很有道理:「那以后他们再打你,你就跑。」

【2】

我从小身体孱弱,太子教我的法子,不太好使。我总是跑出一段路,便被按在地上打。

但即使如此,我还是要跑。

我想跑去有太子的地方。

他很温柔,说话很和气,会拉着我的手给我上药,还给我吃好吃的云片糕。

我家历代都在钦天监当差,我知道些法子,可以向神佛许愿,很灵验。

我将龟甲丢进火盆里,祈求道:「希望我下次被打的时候,太子能出现,然后帮我打脸那帮狗娘养的。」

【3】

我下次被打的时候,太子果然出现了。

原来他一直都站在月门后面。

他对上了我的眼睛,有些惊慌失措:「别打了。」

大将军的儿子王隆嘿笑道:「殿下,他咒我早夭。」

我叫道:「这不是我咒的!是天说的!」

太子清秀的脸上汗如浆出:「原来如此。」

王隆问:「太子有何见教?」

太子道:「理应送予宫人府……」

顿了顿又道:「那不太好。」

王隆:「对!我们不想让柳同修那么难堪,只好让他涨些记性了。」

我喊了一声:「赵婴齐!」

王隆给我吃了个耳光:「你是什么东西?敢喊太子殿下的名讳?」

【4】

我当即发了狂性,一瞬间甩脱了他们几个,大叫着往前跑。

我想跑到太子那里去的时候,我总也动弹不了;反倒是我哪儿也不想去的时候,我却跑得像阵风一样。我闭着眼睛,嘴里「啊啊」乱叫着,不知何时跑进了御花园。

后脑勺突然一疼,有人拿石子弹我。

我转身,怒目而视。

却见一个人站在枝干嶙峋的桃花树下,寡淡地抱着剑看我。

【5】

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,有一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。一头黑色长发像瀑布一样落在肩头,映着白雪,惊心动魄。

我从他的衣服上看不出他是谁。他穿着雪白的狩衣,箭袖利落,腰如裹素,身姿笔挺,但总觉得不太守规矩。

宫里没人敢这么不守规矩。

我问:「刚才是你打我?」

那人开口,嗓音嘶哑:「你看看你背后。」

我回头看了一眼,脚下是湖边湿泥。我要是再走一步,就要掉到太液池里去了。

我虽然只有八九岁,却是好面子的。一想到我方才在陌生人面前状似疯癫,就不太好意思了:「谢谢。」

【6】

这个时候,王隆那一帮人追了上来,见到我,眼中冒火。

然而他想上前来捉我的时候,那人伸出一只手,堪堪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他旋身从树下走出来:「做什么?」

王隆也不认得那人,因此勉强还守些礼数:「他是我们的同修,夫子叫我们带他回去。」

那人又问:「那喊打喊杀的是为何?」

王隆道:「他咒我早夭!」

我道:「我没有!」

那人道:「不过一些口角。」

王隆嘿笑道:「关你什么事?多管闲事!」

那人道:「就算他咒了你,你们就可以随便打人了么?」

王隆:「那不然呢?」

那人捉起剑鞘就捅在了他的肚子上。

王隆虽然在我们当中算是长得极高极壮的,但毕竟也只有十二岁。而那人似是学过功夫,紧接着掐住了他的脖子,单身将他举起来惯在树干上。

那人阴测测笑道:「那你将人打成这样,我是不是可以要你的命了啊?」

【7】

王隆扯着他的手,大骂:「你知道我是谁么?!我爹……我爹是当朝大将军王温!」

王隆总是依仗着他父亲手握重兵,作威作福,我心里担心这个为我强出头的陌生人。

谁知道他哼了一声:「那你知道我是谁么?」

王隆:「你爹是……你爹是什么东西!」

他懒洋洋道:「东西算不上,也就是当今圣上罢了。」

王隆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。

当今圣上膝下有六子,除了太子以外,别的皇子都小。

但却有一位年已及笄的帝姬,封号高阳。

高阳帝姬,是先后留下的唯一子嗣,很受皇上的宠爱。

不爱女红,倒是爱骑马射箭。

我们从小听着她的名字长大,却是谁都不曾见过她的面。

想不到她真是……相当英武。

【8】

高阳帝姬眼看王隆似要背过气去了,随手将他丢在脚下。

高阳帝姬道:「哼,王温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」

此时四个武婢踏雪而来,其中一位从她手中接剑,另一位为她覆上猩红色的斗篷。

高阳帝姬看着我道:「以后他们再欺负你,来玉泉宫找我。」

说罢可惜地拍拍我的肩膀:「你这个男孩子,也未免长得太孱弱了一点。」

我在姑娘面前,还是好面子的,她说我孱弱,我便赌气地伸手,握在黑漆漆的桃枝上。

梨枝转绿、发芽,顷刻间开出两三朵小梨花。

我折枝,垫着脚递上:「拿去!」

高阳帝姬吃了一惊:「哦,很厉害啊。你竟然是个术客——你姓柳?」

我道:「我叫柳闻舟。」

她接过了花,插在白色狩衣的襟口处,有了笑模样:「我叫赵欢。」

【9】

我回到辟雍馆时,太子正在等我。

我看到他就来气。

他问:「你见过我姐姐了?」

「是。」

「你觉得她怎样?」

我大声道:「她是个好人,帮我修理了一顿王隆。」

太子苦笑,朝我招招手:「过来。」

我斜着眼睛,戒备地走了过去。

太子拉起我的手替我上药,给我吃好吃的云片糕。

做完这一切,太子道:「卜一卦吧。我听说钦天监柳家,只你卜卦是最为灵验的。」

「卜什么?」

「卜我姐姐有没有做皇帝的命。」

【10】

「没有。」

半个时辰后,我对他道。

太子问:「当真?」

「当真。高阳帝姬命格极贵,但没有到贵有天下的地步。而且女子怎么做皇帝?」我觉得他问得不合常理。

太子凝视着我的眼睛:「闻舟,你有没有骗我?」

我摇摇头:「我为什么要骗你?」

太子面色稍舒,过来抱住了我:「你……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知道你是真心与我结交。」

我气鼓鼓地质问他:「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揍王隆他们?就因为他是你表哥么?」

太子像是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。

太子蹙眉道:「闻舟,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,不合规矩。」

【11】

我回去为太子也卜了一卦。

他也不是贵有天下的命格。

我决定不要告诉他了,他让我少说话。

不过我告诉了他另外一桩事:「你和高阳帝姬,命中都缺桃花。你们一个讨不到老婆,一个嫁不出去。」

太子不以为意。他今年十岁,已经有十二个宫人等着侍寝。

至于高阳帝姬,我想她也是不以为意的。

她及笄时,全帝都的王孙公子都递交了婚贴。

她翻看了一下他们的挂画,没看完就往地上一丢,道:「不是歪瓜裂枣,就是小白脸,不嫁。」

【12】

据说,高阳帝姬因为揍了王隆,被宝德帝在未央宫中痛斥了一顿。

宝德帝隐在又深又黑的帘幕后道:「一个大姑娘家,成日争勇斗狠,像什么样子!非得旁人说你有爹生没娘教,才算够么!」

高阳帝姬坦然道:「我确是有爹生没娘教。」

又冷笑道:「我娘被王贵妃害死了。」

宝德帝怒道:「休得胡言乱语!」抄起玉玺砸她。

她硬挨了那一下,脑袋上被砸得头破血流。

宝德帝便又后悔了:「你怎么的你!躲也不躲!」

高阳帝姬笑嘻嘻道:「只剩下一个爹,我有什么办法?要管教便管教吧。」

后来我跟她熟了以后才发觉,她看上去冷峻,若是有意哄你开心,嘴巴会像蜜里调油一般甜。

龙心被她三言两语便给抚慰得熨熨帖帖,忘了她殴打王隆的事,还觉得亏欠她良多。

宝德帝道:「西域贡上的雪花禅,你拿去。」

雪花禅的花瓣晶莹剔透,千年不凋,是多宝阁上稀罕的珍奇。

高阳帝姬道:「花花草草有什么用?我不要。」

宝德帝道:「那你要什么?」

高阳帝姬道:「我想去成均馆念书。」

成均馆,是当朝军塾。

宝德帝道:「你发什么疯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我们赵家的军队,总不能眼见着都姓了王。」

宝德帝竟动心了。

宝德帝道:「去了宫外,不要假借先人的威名。」

高阳帝姬出殿跨上了她那匹白雪一般的名驹,回头对着又深又沉的未央宫道了句「好说」。

未央宫前跑马,宫中只她一人。

【13】

自从王隆被高阳帝姬揍了一顿以后,便不再找我的麻烦了。

我与太子在辟雍馆中念书习礼,日子仿佛怎么过也过不完。

高阳帝姬则去了宫外成均馆,学习战阵之法。

有一回我下学回家,看到她身着金吾卫的盔甲,没个正形地倚在成均馆外的栏杆上。兜鍪被解下来,顶在食指上旋转,那一头泼墨般的长发被扎成了一个武士髻。她手边还有几个年轻的武士,等着他们的伙伴去街对面买臭豆腐吃。那人老也不回来,他们便开起了他的玩笑,高阳帝姬听了便跟他们一道哈哈大笑。笑完了,他们几个一齐牵着马,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,去找酒肆吃酒去了。

还有一回,我看到她在白五巷中,跟人打架斗殴。我去得晚,只见到一片东倒西歪挂了彩的成均馆学生,唯一站着的就是高阳帝姬了。她用腋下夹着一个家伙的脖子,一拳比一拳揍得更凶。后来金吾卫巡逻至此,发现异状,大喊一声:「什么人!」她放开人转身就跑,两条长腿轮流迈,跑得不要太快。

我心想:真看不出来是个女子。

她竟长得比一般成年男子都要高了。

【14】

过了三年,北疆起了战事。成均馆的学生全员上了战场,「高阳」也在军册当中。她在外,用封号作名姓。他的朋友们不知她是谁,都说她与帝姬有缘,他日捡个驸马当当,也未可知。

宝德帝临阵倒是后怕:「你一个女孩子,就别去了。」

高阳帝姬把手拢在耳边:「你说什么?我听不见!」

宝德帝无奈道:「那我让你执掌三军。你坐在帐中,运筹帷幄,好不好?」

高阳帝姬道:「迟早的,不急。」

宝德帝发起火来:「那你想怎的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我成绩不错,你寻个由头,给我个校尉当当,让我有百余人马可以调动,就可以了。」

宝德帝道:「一百个人,能够做什么?」

高阳帝姬笑嘻嘻道:「你又没打过仗,你不懂。」

把宝德帝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
高阳帝姬却是跳上她的马,绝尘而去了。

【15】

高阳帝姬远去北疆,从一介校尉摸爬滚打,经天水、荥阳两战立下战功,大将军王温提携她做统领。升迁之快,连远在帝都的我,也听叔父在席间讲起过「高阳」这个人。

叔父道:「倒是我朝又一颗将星。」

王温极为器重她,视她为心腹,将左军交给她打理。

一日在帐中设宴款待,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她,结为姻亲。

高阳帝姬听了只道:「哈哈!」

滴酒不沾,甩袖便走。

王温对有能的将才总是不惜一切笼络,如若不成,便尽数除去。高阳驳了他的面子,叫王温疑她有二心。不久之后,便栽赃她私吞粮草,要将她按军法处置。

高阳帝姬被一众刀斧手埋伏两侧,目不曾有一瞬:「哈哈!」

王温道:「你笑什么?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王温,你告诉我,我吞也吞的是赵家的米粮,跟你有什么相干?」

王温心道果然是赵家派来的,大骂一句说的什么狗屁:「皇上封坛拜将,以天下兵马尽为我节之,你抬出天家也是不好使——快将他拿下!」

刀斧手一拥而上,将她团团围住,高阳帝姬身边的两名侍从抽刀,两不相让。

王温道:「你还不束手就擒?」

高阳帝姬侧耳倾听:「嘘——听到没有?」

帐外马蹄声响。竟是左军将中军帐团团围住。

高阳帝姬道:「王大将军招婿不成,必要杀我,我是知道的。我便做了一些准备。」

「你他妈想造反么!」王温掏出怀中左军虎符,往案前一拍,「传令下去,他的兵权已释!左军听谁的调令?!」

高阳帝姬啧啧称奇:「堂堂王大将军竟然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。」

王温不以为杵:「兵不厌诈。」

话音刚落,高阳帝姬一脚踹开挡路之人,抽刀上前,挑断了自己的发带。

一头鸦发瀑布般落在身后。

她从怀中掏出龙佩,啪一下按在案前,道:「王温,大长公主亲临监军,你这个中军帐,做得不烫屁股么?」

一室皆惊。

王温半晌说不出话来,咬着牙下榻跪迎。

高阳帝姬摊手道:「父皇口谕,命我节制三军。三军符节拿来!」

王温怒道:「我不曾接到过圣旨!」

高阳帝姬一把攥住他的领子,要从他怀里硬抢。

王温岂能轻从:「来人!这个帝姬不知是真是假,快将她拿下!」

高阳帝姬眼风一扫,又冷又狠。

一众刀斧手受她气势弹压,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半分。

王温笑骂:「你们这群不顶事儿的!」

拔刀而起。

两人竟于中军帐中兵刃相搏。

统统想着:「我就算是杀了这人,也不打紧!」

然而王温跟她一交手,便知失算。其时他已年近六十,高阳帝姬却是二十出头。她膂力教一般男子更胜一筹,王温自然不敌,被她寻到机会,一脚踹在案上。

王温捂着胸口乌睛突出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高阳帝姬俯身在他耳边低语:「王大将军,你偷我抢,彼此彼此。」

说罢从他怀里摸出虎符,竟是兵不血刃,释了王温兵权。

【16】

高阳帝姬回帝都之时,万人空巷。

天家势衰已久,外戚来了一茬又一茬。高阳帝姬却狠狠扇了他们一耳光,告诉他们风水轮流转,天家未必不会再执权柄。

民间赞颂她「雄豪俊爽」。

朝野上下却是一片惊惶。

长孙无咎带头上书说,女子带兵不合祖制。

高阳帝姬坐在宝德帝手边,冷笑一声。其时她不过二十岁的年纪,却早已杀人如麻,冷眼扫去,杀意顿生:「那你来带?」

大家对这个大长公主真是又恨又怕。

【17】

那天我下学,看到高阳帝姬静悄悄地等在廊下。

她似乎刚从校场回来,甲衣未除,猩红色的斗篷上留着残雪。她靠着立柱,双手抱着胸,一条腿还没规没距地支在后面。

我想六年过去,她肯定早就不认识我了。她现下风头正劲,我凑上去,她还当我是巴结逢迎之辈,便低头夹着书本悄悄走开。

想不到她竟然叫住了我:「柳闻舟。」

我顿了一顿,回头慢吞吞走到她面前,跪下行礼:「大长公主殿下。」

她的斗篷在我面前扫过:「以后不用跪我。」

我道:「那不合礼。」

她闷笑:「你也变成了个小古板,真没意思——怎么不敢抬头?」

她用修长的手指搔了下我的下巴。

我猛地将头抬起来,正撞上她又黑又深的眼睛。

我恍若被她的视线烫伤了,连忙收回了目光:「你这个人!怎么手脚恁闲的!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你怎么好随便摸我,我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不要的啊?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哈哈!」

后来,她时常来辟壅馆,什么也不做,就站在廊下,就用她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盯着我瞧,眼睛里有跳动的火。

我看着满纸乱抖的字,真是课业都做不下去了。

【18】

临近年节,辟壅馆休学。

我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家,却看到高阳帝姬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进来。她极少在宫里笑得那么开怀,重担压身,她整个人都是阴郁冷峻的。今天倒有点当年成均馆外逸兴遄飞的模样了。

她撞见我,朗声道:「柳闻舟!」

我行了礼:「大长公主。」

高阳帝姬道:「元宵那天,太阳落山以后,你到东市。」

我一愣:「做什么?」

高阳帝姬本来已经转身要走,此时扫我一眼:「做什么?你是真傻还是装傻?」

说完便走了。

过了几日,我叔父与我道,宫宴上,皇上将高阳帝姬许配给了王隆,弥合两家的仇怨。

【19】

元宵那天,我寻了个由头溜出了家门,来到了东市。太阳还没下山,我在书坊里看了一会儿书,等天色将暗才亦步亦趋地走到东市口。高阳帝姬做男装打扮,牵着马等在那里,一脸不高兴。

见到我从里出来,却是一讶,长长地嗯了一声:「原来早就来了。」

我走到她身边,跟她比着肩膀:「我马上要比你高了。」

她道:「高有什么用?站在人堆里当靶头?」

我道:「我不会武,也不会上战场的。」

她道:「不会就不会——你刚在里头干什么?」

我道:「我在看书。」

她问:「看的什么?」

我道:「《青龙剑传奇》。」

她一惊:「又出了新一卷?」

我道:「昨天刚出的。」

她道:「那我要买一本。」

我道:「这一卷末,田莹莹嫁给李青龙了。」

她道:「不会吧!」

反应过来似是出手想给我一个后扑,又生生忍住了:「去你妈的!我自己回去会去看的。」

我道:「哈哈,骗你的。」

她这才知道上了我的当,一把掐住了我的脸颊:「一个字都不许说。」

【20】

我们俩在湖月心的雅阁里吃了一顿饭,在谈集座的大堂里听了一场说书。

其时已晚,她问:「我去南城楼,你去不去?」

南城楼上有一株老梨树,雷劈而不死,不知何人修了庙,将它供奉起来,月圆之日常有痴男怨女在树下求姻缘,是帝都十景之一。

我有点懵。

我对她道:「皇上把你许配给了王隆。」

高阳帝姬道:「你不用管这个。你去是不去?」

她目光灼灼,我不知怎么,头脑一热:「去啊!」

【21】

三日后,高阳帝姬兵围王府。

王温重病,王隆出门应对:「大长公主!你这是做什么?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你家挪用国库以万亿计,我来讨债。」

王隆道:「恕我直言,当日宫宴上陛下已将前事一笔勾销,并以我俩结为姻亲……」

他话音未落,面前一道雪光。

人头点地,身躯随后轰然伏倒。

「死人结什么婚?」高阳帝姬踏过他的尸体,将王家查抄。

王家上下三百余口,男的为奴,女的为婢。

与谢家并称「王谢」的高门甲族,一朝崩毁。

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只想着当年年幼时我为王隆算的那一卦——

早夭。

【22】

宝德帝在未央宫中痛斥高阳帝姬。

宝德帝道:「你这样怎么嫁的出去!」

高阳帝姬:「我有相好的了。」

宝德帝怒气一消而散,欢喜得从御座上跳起来:「谁?朕就给你们赐婚!」

高阳帝姬突然局促。

宝德帝:「怎么?」

高阳帝姬面露难色,搔了搔自己的脸:「……他还没有成年。」

宝德帝:「……」

【23】

那日太子脸色青白地找上了我。

王家是他的舅家。自王温交出兵权以后,世人只知有帝姬高阳,不知有太子婴齐。现下王家树倒猢狲散,他诚惶诚恐也是应当。

他叫住我:「闻舟,我问你话,你老实告诉我。元宵节你与她一道的,是么?」

「是。」不等我开口,高阳帝姬满面春风地自廊下来,站在阶上俯视着她的弟弟。

「恨我是不是?」她脸上无一处笑意,却无一处不是嘲讽。

「你是男子,生下来父皇带你射天地四方,要叫你做这天下的主人。我是女子,生下来母后便给我挂一块巾帕,要我嫁作他人妇。凭什么?」她走到弟弟面前,端详着他的脸,「你有什么比得过我?敢抢我所有!你连心里喜欢谁都遮遮掩掩,眼看他受人凌辱,屁都不敢放一个!」

太子目光血红,一把按上了腰间剑柄。

「来啊!」高阳帝姬扬起了脖子,「杀我!」

太子犹豫。

高阳帝姬冷笑:「蠢材!这般优柔寡断。」

太子猛地拔剑!

高阳帝姬扬手就将他的剑一把拍飞!

高阳帝姬凑近他耳边,眼神捉着我道:「你这一生都只有刚才那一次机会杀我,没把握住,以后不会再有。天下是我的,你心上的那个人,也是我的,你什么都不会有。」

【24】

那天晚上太子召我入东宫。

火光映着他半张脸,却是从未有过的冷峻。

【25】

叔父问我为何这几日总是不归家:「是不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?」

我掩了掩手上的伤痕,只道东宫有事。

叔父笑道:「今日皇上召我入宫,跟我说……要将高阳帝姬下嫁于你。虽然她年纪大了一些,但这是一门好亲事。这件事你晓得么?」

我麻木地摇摇头。

他道:「我们柳家历代出任钦天监官正,也不过六品罢了。你若做得高阳帝姬驸马,光耀门楣不说,于你自己也……大有好处。」

他说到最后一句,似乎颇有些难言之隐。

我麻木地点点头:「全听叔父安排。」

叔父道:「北疆战事频繁,高阳帝姬前日里又动身回天水大营去了。皇上说了,待她这次回来,就为你俩举办婚礼。」

我道:「那她可快些回来才好。」

【26】

我依旧夜夜宿在东宫。

太子也长到了十七八岁,在东宫里有自己的幕僚班底,开始帮宝德帝处理一些政务。我从小便与他一块儿长大,他除我官职,待我亲厚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

只是有一日晌午,他欺负我时,被王贵妃撞见了。

王贵妃年轻时候是个极明艳的大美人。那时王家权倾朝野,她难免傲慢刻薄,连高阳帝姬的生母卫皇后都要让她三分。现下王家虽失势,她的对手却是一个没有娘的高阳帝姬,她在宫里积威尤烈,宫人们大多怕她。

我当时就心想:新仇旧怨,这下我要活不成了。

然而王贵妃却嚎啕大哭,上前一把扯开太子,狠狠扇了他一耳光:「你个畜生!你知不知道他是谁?!」

说罢亲自将我扶起来,为我披上衣衫。

她看我的时候像一头温驯的母鹿。

【27】

王贵妃将我领到东暖阁,给我上了温凉的药膏,又给我吃好吃的云片糕。

「喜欢么?」她温柔地问我。

我诚惶诚恐地点点头。

「我知道你爱吃这个。」王贵妃怜爱地拨去我脸上的乱发,「小时候,我叫婴奇拿些小点心给你,你独独就拣云片糕吃。」

我一愣。

王贵妃眼中似有泪痕:「都是我亲手做的,你多吃点儿。以后婴齐再欺负你,你来盈水宫告诉我,知道么?我断不会轻饶他。」

我点点头:「贵妃娘娘,我……不想再呆在东宫了。」

王贵妃道:「这件事交给我。」

果不其然,第二天,皇上就下了诏书,要我去钦天监当值。

【28】

我还没过几天清静日子,宫中突然传来噩耗:宝德帝驾崩了。

我苦笑一声:谁说赵婴齐没有那个命呢?这不等来了么?

这时,王贵妃懿旨宣我进宫。

我踏进宝德帝的灵室。王贵妃正在灵前哭泣。大殿中什么人也没有,她拉过我:「你最后再看他一眼吧。」

我身份低微,原本是无幸得见龙颜。但既然王贵妃叫我看,我便大着胆子,掀开白帐。

这一眼,看得我吓退两步,摔在地上。

灵床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宝德帝,是我的父亲!

而我的父亲……在我五岁的那年就过世了!

【29】

我叔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殿中。

王贵妃背过身去,只嘱咐我道:「跟你叔父回去吧。」

我懵懵懂懂跟着他回到钦天监,竟发现太子早已等在这里。

我见到他,脸色一僵。

他的神色也很难堪。

叔父喊过我俩到观星室。

观星室是天圆地方的建制,天穹凿洞,墙壁铜打,上头刻着各色星轨,脚下是黄道命盘。月光下,我与赵婴齐相对而坐。

月光打在他身上,他明,我暗。

叔父道:「闻舟,你是太子殿下的转灵人。」

【30】

「所谓转灵,就是夺舍。」

「天子千金之躯,何等尊崇。若是生老病死,家国社稷难免动荡。」

「是以每一位天子,都有一名转灵人。天子将死,转灵附体,换一身皮囊,再行续命。」

「转灵人与灵主大多是同月同日生,若有血脉关系,转灵更易成功。」

我的父亲,是宝德帝的转灵人。

怪不得近十年来,宝德帝总是躲在帘后,从不示人以真面目。

而我,是太子殿下的转灵人。

我颤抖着问:「王贵妃……是我的身生母亲?」

叔父垂眼:「太子生母与柳家家主交合诞下下一任转灵人,素来如此。」

我跌坐在榻上,整个人都在颤抖:「怪不得……怪不得……」

叔父将写着《转灵》的纤薄卷纸递给我:「好好修习,总有用上的时候。从今天起,你就是柳家家主。」

太子暴起,尖叫着跑出了观星室。

我捏着一卷《转灵》,问我叔父:「可有化解之道?」

【31】

太子登基,改号敬德,举国欢庆。

那天晚上他找见我,道:「闻舟,我今生都不会拿你续命。」

【32】

敬德帝想努力弥合我们之间的关系,无功封赏,秩在侯爵。

我可以在未央宫中畅行无阻。平素他商讨政事,并不躲我。

那日,我听闻他与幕僚商量处死高阳帝姬。

高阳帝姬拥兵五十万,敬德帝派去北疆的使者有去无回。

幕僚道:「可与北蛮里应外合。诱她北上,断她粮草,教蛮人设套捉杀之。如若不成,她身边的李青云也是可用的。」

我一惊,闪身躲进了帘后。

敬德帝挥退了幕僚,喊道:「闻舟,是你么?」

我不言不语。

施展了个小小的法术,叫他与我错身而过,却看不见我。

【33】

半夜,我收拾了细软,牵了匹马溜出宫去,去北疆。

我终于有了不得不找她的理由。

【34】

我第一次出远门,日夜兼程,风餐露宿。饿了就吃风干的牛肉,渴了就饮生河水,生怕赶不上敬德帝的密令。

有一回我在树下休息,有一位耄耋老者经过,绕着我看了三遭。

我以为他是个贼,却不料他道:「公子面向极贵,官应该做的很大吧?」

我哈哈大笑,我的面向贵不贵,我还能不知道么,这不是个半路出家的疯老头吧?

我逗他道:「那你倒说说,我官做的能有多大?」

他四望无人,对我拱手道:「大当一国!」

我拍拍手站起来:「以后可不要再这样胡言乱语了,让官差听去,砍了你的脑袋。」

一路上再无他事。

不过等我赶到天水大营的时候,高阳帝姬已经外出。

【35】

「怎么回事?」

中军帐中坐镇之人看着面熟,似是有过一面之缘,他见到我更是意外,打起招呼来很是熟络,仿佛早就认识我了。我也就开门见山,问他高阳帝姬的去处。

「有一小股蛮人南下扫秋风,快马强兵,神出鬼没,据说是左单于所领。两日前,来潼关下挑衅,高阳帝姬领先锋营亲往追击。」

左单于与高阳帝姬是老对手,这几年交手互有来往,平生所愿都是杀对方而后快。我想到敬德帝当日所言「里应外合」,心下一惊。

「有谁跟她一道去的?」

「骠骑将军李青云。」

我暗自道了声不好:「此处有诈。难保这不是蛮人诱敌之计,快快开拔去救她。」

【36】

我们赶到乌蒙山下时,高阳帝姬已被围困了三天三夜。

两方乱战,我偷偷从死尸身上捡了顶蛮人的帽子戴上,混进包围圈,跑到了山脚下。

尸山血海,箭雨如林,连山都被烧过一遭,倒是高阳帝姬没事人一样,带着手下十几人隐在山岩的泥地里,看到我还一挑眉毛:「你怎么来了?」

我简直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:「我怕你死了!」

高阳帝姬道:「瞧你这点出息。」

却笑得露出了一颗虎牙。

高阳帝姬又道:「林德水带着大军赶到,这下我可是想死也死不成了,乖。」

她拍了拍手,手下几个都灰头土脸地爬起来,打算冲出去与大军回合。

高阳帝姬留在最后,望着我犯难:「你可怎么办呢?」

「我有什么怎么办?我不是也这么冲进来了么?!少看不起人了!」

高阳帝姬莞尔:「我就爱看你打肿脸充胖子还跳脚的小模样,哈哈。」

话音刚落,她胸口突然刀光一闪,一截刀尖透胸而出,高阳帝姬笑意未消,杏目圆睁,却是扑通跪倒在地。

她背后站着一个同样满面脏污的带甲武士,方才一直坐在不远处一言不发,却是不曾走!

我与他面对面相望,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,谁知迎面一支暗箭飞来。

我应声而倒,那人一愣,一脚蹬在帝姬背上抽出了刀,转身便走。

【37】

等他远去,我连忙爬起来,折断了插在胳膊上的断箭,爬到高阳帝姬身边。她身下长草已染成了赤红色,嘴里也不断涌出血来,想要伸手像往常那样搔我的下巴,却已是不能。

我抱着她四下一扫,嘴里喃喃:「我需要……我需要六十四只活鸡……」

可是这里哪里有活鸡!

「怎么办……怎么办……」我抱着她落下泪来,只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。虽然转灵的法术我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了,可这里是塞外苦寒之地,哪里有鸡血给我施法!

她眼睛看向我,似乎有话对我说,我俯身相就,没听见她说什么,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。

我脑海里突然精光乍现:「鸡血可以,人血恐怕……」

我当下将她抱起来,四下一扫,寻了片背山聚阴之地,将她放在中央,以她为圆心画出了繁缛的阵法。又在尸山之中挑了六十四具新鲜的,一一背过来,摆入阵法之中。

高阳帝姬的瞳孔已然涣散,但是嘴巴还在抽动。

我握着她的手,朝她点点头:「有话烧给我就是了。」

【38】

我醒来的时候,天光大亮,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。墙上悬着一柄弓、一把刀,帐幕上映着往来人影。马蹄声纷杂,竟是在军营里。

侍婢掀帘而入,对上我的眼睛,欢天喜地道:「殿下您终于醒啦!」

我一愣,殿下?

她拿了药碗走到我身边,对我道:「你昏迷了整整半个月,可吓死我们了!」

「半个月……」出口是沙哑难听的声音,仿佛锉刀磨石,却是熟悉的。

莫非我与高阳帝姬转灵之后,我没死?!

我急着掀开被子下床。

侍婢连忙扑上来替我盖上银狐大氅:「殿下!你可是着紧那柳公子?柳公子好着呢!」

我撩起帘子。阳光刺眼,绿草无垠。在这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下,我看到我自己骑着高阳帝姬最心爱的那匹白驹,奔跑在草原上。

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,如潜龙出海,再无禁锢。

「他可不像你说得样没用,当日就是他从乱军之中抢出了你,跑马去最近的城池里为你延请了极高明的大夫。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,朝廷里又派人捣乱,要不是他阵前手刃了李青云,可不知道咱们天水大营会怎样呢!」侍婢贴心道。

「……那确实是极厉害的。」我看着「柳闻舟」从疾驰的马背上俯身,在汹涌的草海里徒手抓起一只兔子,心里五味杂陈。我来天水的时候,可是一上马背就要吐的。

【39】

我躺下没多久,高阳帝姬就进来了。

她穿着我的皮囊,我穿着她的皮囊,相顾无言,我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古怪。

他真的……一点也不像我。

仅仅半个月,他好像又长高了,虽然一张脸还是清秀儒雅,但是眼神沉毅冷峻,身姿挺拔如剑,这都是从前的我不可能有的模样。

而且他望向我的时候,笑得十分露骨,若我从前敢这么看她,她大概是要把我打死十七八遍的。

他踹了靴子,毫不客气地爬上了床,靠在床头支着头看我:「醒了啊?」

「你做什么?!」他跟我挨挨蹭蹭,我毛都炸了。

「你又不是姑娘家,那么害臊做什么?」他用指腹轻薄地拂了把我的脸,「诶呀,我保养得还不错嘛!摸起来真是舒服。」

「赵欢!」

他俯下身来:「诶,你说什么?我洗耳恭听。」

「你当真不要脸。」

他不以为杵:「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——我们俩到底怎么回事?」

我跟他说了转灵之事。

他听完之后,看了我半晌,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:「『有话烧给我就是了』?」

我一愣,只觉得万分不好意思,蒙过被子想缩进去,却被他掐着下巴撩起来:「我偏不烧,我要亲口说给你听。」

我被他撩得都快要死了,一把拍开他的手,破罐子破摔道:「好!你说吧!你说!」

他笑道:「你要我说,我偏不说了。」说完翻身跪坐在我身上,「我做给你看。」

我毛都炸了:「赵欢!你闺誉不要了么?!」

赵欢在我嘴上狠狠亲了一口:「天子金口玉言将我许了你,我做我的新娘子,关你什么事。」

我哀嚎一声:「你好歹等晚上黑灯瞎火再说!不然我对着自己的脸,情何以堪!」

赵欢看我急得大汗淋漓,哈哈大笑:「瞧把你臊的。你这个样子,我又哪里舍得动你。」

我一脚将他踹到床下,卷起了被子,不再理他了。

【40】

我身体渐好,但嘴上告病,日日躲在中军帐中,只嘱咐诸将听从「柳公子」安排。起先有人颇不服气,然而赵欢每天早上脚绑沙袋疾行十余里,御驾骑射无一不刻苦训练。众人看他从单薄如纸的少年迅速成长为高大强壮的干将,处理军务亦是干练清楚,比之「高阳帝姬」有过之而不及,便心悦诚服了。

我大病初愈,他捡了个合适的日子,跟我拜了堂。

「军中一切从简,到帝都给你补过。」他笑盈盈地说。

「我觉得洞房也应该到帝都补过。」我严肃道。

「那可不成。」

那天晚上真是相当怪异的。

特别是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,把着鸟说「你们男人这二两肉很难控制啊!到处乱甩」的时候。

【41】

第二天起来,他望着帐顶道:「家已是成了,现在当是立业之时。」

当日誓师,历数敬德帝为政无德之处,水酒饮下,万夫拔营,剑指大宝。

【42】

赵欢自是一路势如破竹。元月未到,已兵临帝都。

【43】

赵欢曾放言,元宵节要带我去南城门的老梨树下拜月还愿。

然而帝都城高池深,他久攻不下,难免心浮气躁。

又一日发动总攻。十里长的南城墙下,攻城梯架起十余座。密密麻麻的士卒顶着箭羽、巨石爬上梯架,却被滚油从头淋下,燃成一道火龙。攻城梯被铁钩推开,上头的士卒如蚂蚁一般浑身燃着火焰摔下,而后面的士卒还在拼命往前涌。

北邙山下的平原上,一片人间炼狱。

【44】

除夕那天,赵欢端着饺子进来。

他为我打造了一辆奢侈的格车。黄金为壁,玉作帘栊,我从此不再轻易出现在军营里。我们的托辞是高阳帝姬已嫁为人妇,抛头露面并不合适,何况见柳闻舟如见帝姬,也不需要我事事亲为。

「怎么不开心?」赵欢将手贴上我的脸。「是因为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么?」

我侧耳倾听。外面只有一片簌簌的落雪声。这些雪落在尸体上,掩盖了那深入泥土的血腥,几里外的帝都静谧如坟。

「往常过年,都是热热闹闹的。这个时候,我家里该放炮仗了。」我道。

赵欢当然听明白了我的意思,放下饺子坐在我身边,怒而不发。

「死了很多人了,殿下。」

天寒地冻,活着的与死了的,都不能回家过年。天下又何止帝都一座死城呢?

「人总要死的。」他冷冷道。

「那你当年为什么要出手救我?」我问他,「你为什么不让我淹死在太液池里、或者死在王隆手下?」

「你住口!」

「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。」

「你以为你很懂我么?」他拍案而起。

「我以为你只是不服气你弟弟,所以才事事想做的比他更好。」我摇摇头,「然而到头来,你跟他,却是没有什么两样。只要你能赢,旁人怎样都没有关系。」

赵欢心高气傲,听不得一句不好,又气又急地摔门而去。

那天晚上,我脑海里总是想起年幼时在辟壅馆被欺辱的事。

王隆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,我却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。

也许我一辈子,都忘不了敬德帝当年袖手旁观的眼睛。

【45】

第二天,我起床的时候,听见外头喧哗。

侍婢告诉我道:「南城楼那一树梨花开了,梨花飘得满城都是,大家都觉得是个吉兆。」

我问:「柳公子在哪里?」

侍婢道:「柳公子昨天半夜急匆匆上北邙山了,殿下不知道么?」

【46】

昨天晚上,军中急报,北邙山崩,高平陵开。

原来敬德帝眼看都城将陷,万念俱灰。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高帝为人逼宫而死,下葬后陵墓中生出尸变,不得已将所有工匠杀死封墓,便自地道去往皇陵,以天子之尊开墓。

北邙山上的雪水融成横穿帝都的义渠,群尸若污染了水源,就算赵欢破城,也是一座满是尸变的死城。

敬德帝总归输无可输,便要与她同归于尽。

【47】

此事非同小可。赵欢当即点选了精兵强将,夜上北邙山,命人在山泉两侧拉起步障,近者不论死活,统统处死。

他又亲自上到高平陵,不曾想敬德帝亦在此久候。

敬德帝见到他是我的模样,心下一惊:「闻舟,怎么是你?」

赵欢冷笑:「怎么,你以为是谁,嗯?」

他见赵欢言行举止与我相差甚远,一下子就猜到了:「你们……你们转灵了……?!」

赵欢冷冷道:「拜你所赐!」

敬德帝面白如纸:「好……那很好……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……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如愿的……」

话音刚落,他背后的高平陵中涌出三五成群的行尸。他们有的作工匠打扮,干瘦如腊;有的竟是金吾卫打扮,身上犹带着新咬的血迹!

「你竟把活人送进高平陵中受死!」赵欢大怒,上前一刀斩掉行尸的脑袋。

他身近之人紧跟着照做,白玉步阶上尽是横七竖八的断肢。

只是敬德帝送入高平陵中的有千人之众,赵欢的人却大部分留在义渠旁守水。行尸又不畏刀剑水火,而他这边每伤一个,对手那边就又多一个,赵欢平生哪里打过这样的苦仗!

敬德帝怀揣钦天监炎阳符,袖手站在行尸中放声大笑:「赵欢!你也有今天!你不是说我一辈子没有再杀你的机会了么?!你看今天输赢谁论!」

赵欢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。剩下的行尸闻不到活人气息,开始缓步下山。

山下是义渠,是天水军驻扎营地,再远一些是帝都,生民百万。

赵欢看了一眼敬德帝,怒极反笑:「好!好!好!」

他连说三声好。每说一声,便砍一刀。尸群之中,连斩自己三刀!

风中飘来血腥,行尸嗅到,全都发疯般往他身边涌。

赵欢拼命杀出一条血路。

敬德帝看他杀性刚猛,堂下被他拍飞佩剑时那股怯意又从心底里钻了出来。

然而,这一次,赵欢却不是冲着他去的。

他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径自杀到悬崖边上,纵身一跳!

数千丧尸恍若群虫,密密麻麻跟随着他跳了下去。

高平陵上一时间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。

敬德帝呆呆地看着高阳帝姬跳崖的方向,天边破晓,一轮朝阳沉沉地升上来了。

【48】

赵欢一死,群龙无首。我空有她的形貌,却没有她半分刚毅勇烈。

敬德帝收拾王家残部,在那年春天大败天水军,将我掳了,锁进玉泉宫里。

其时,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杀我。

然而我并不是他要杀的那个人,我与他都清楚。

「好了,她人也死了,你也该消停了。」他隐在昏沉沉的火烛中,说得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每日只许我在玉泉宫中走动。

【49】

他虽然没有为难我,我想瞒他的事却瞒不住。

那日他来看我,手中一碗堕胎药。

我缩进了床上:「我求求你了……让我生下来吧……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,他还要叫你一声舅舅、叔叔……」

「你给我住口!」他一拉绞盘,我手上的锁链被绞紧了,双手护不住肚子,被斜拉里向两旁拉开,毫无防备地跪在他面前。

他端着药就往我嘴里灌。我如何肯喝,低头尽数吐了出来。

「啪」地一声,他狠狠抽在我脸上:「贱货!」

「她人都死了!你还有什么不满意!」

「我有什么可满意的!」他在殿中来回踱步,打碎一切可打碎的,将自己的冠冕丢在地上狠狠踩踏,「我打出生开始,头顶上始终压着一个她!父亲宠爱她,她做什么都是好的,而我呢?!我虽然顶着太子的头衔,却前有狼后有虎,战战兢兢如履薄冰,只盼万事不要出差池,哪一个都不要得罪才好!我每天每天戴着假面,说着假话,可有一天是肆意快活的!

「我原以为,只要我继任大宝,终有一天你们会看见我……她是个杀胚,我却会好好治理国家的,我会让这天下河清海晏!可是她却死了!死了!我永远都比不过她了!」

他说到此处,转身恨恨望着我,眼中竟是像要哭出血来:「我什么都抢不过他,我连你都守不住啊柳闻舟!」

他踉跄地倒在地上,然后朝我爬来,哆哆嗦嗦、委委屈屈:「小时候,只有你真心与我好,你又是我的亲弟弟,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……可是后来,你跟他们一样,都到我姐姐身边去了……你们全都走了,剩下我一个……你们还说,这都是我的不是,是我不好……那我能怎样啊!你们要我怎样啊!」

他状似疯癫,握着我的手臂想要找一点慰藉,看着十分可怜。我忍不住心软了,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。

这一吻,很快就让他发现了异状。

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双腿在地上弹动,起先还用力,后来便越来越微弱了……

【终章】

长孙无咎听到此处,停下了手中纸笔,隐隐觉得有一股偌大的惶恐从心底里腾起:「为、为何?」

大殿上的人缓缓道:「当日我问我叔父,转灵可有化解之道。我叔父说,不想被帝王夺舍,那就只好去夺别人的舍。我说,这种事我做不出来,况且杀六十四只活鸡布阵,我想夺舍的那人早就跑了。我叔父便告诉我,在西域雪山之巅,有一品花,花瓣是纯阳烈火。据说此花扎根冥灵地府,靠死人身上未尽的阳气催开,花谢之后晶莹剔透,名叫『还魂』。『还魂』一花,可当六十四人阳气,压在舌根上与人亲近,术法高强者便能转灵。」

长孙无咎道:「你又是何处得到的『还魂』?」

那人长叹一声:「富贵人家,不识仙物——还魂花在人间的名字,叫雪花禅。」

长孙无咎心下一沉:「当日宝德帝随手赏给高阳帝姬。帝姬不屑,便一直收在玉泉宫。」

「不错。天上地下,只那一品。当日我去天水路上,那耄耋老者替我算的那卦,却是灵验了。」

殿里一时都寂。

上首之人忽而发问:「长孙无咎。你贯通前史,你觉得朕做的对是不对。」

长孙无咎早已听得脊背发寒,汗如浆出,只连连叩首。他是两代老臣,侍奉敬德帝十七年,今日始知他的君上早已被柳闻舟夺舍。这种事真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只教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不知该叫敬德帝还是柳闻舟的人道:「你放心吧。我快要死了,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。今天,你可以活着出去。」

「谢……谢陛下。」

那人道:「其实我这一生,不曾做过损人利己之事。然而损人利己之名,我却顶了一辈子。」他叹了口气,「明存是高阳帝姬与我的孩儿。我是他的父亲,也是他的母亲。但他却恨我。他以为我是他的杀父仇人,杀母仇人,连一声舅舅都不肯叫。」

长孙无咎低声道:「太子明存刚毅勇烈,却是像帝姬年轻时候。」

那人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:「是啊。我这一生,也只有这一点告慰了。」

长孙无咎大着胆子问:「高阳帝姬……也就是敬德帝赵婴齐,可还活着?」

上首之人平静道:「死了。」

长孙无咎道:「什么时候的事?」

柳闻舟道:「一刻钟前。」

柳闻舟顿了顿道:「敬德帝赵婴齐困在高阳帝姬的身体中,受了产子之痛,便疯了。这是十七年前的事。我不能叫他害我儿明存,我走了,便要带他一齐走。 」

长孙无咎叹了口气,不甚唏嘘。

殿中人忽而高声喝问:「长孙无咎!你可都清清楚楚记下来了么!」

长孙无咎再拜:「记下来了。」

那人长吁一声:「那我也就无憾了。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,实在是太苦。」

说罢起身离开了龙座,却是支撑不住,俯身摔倒在阶前。

他的胸前插着一柄短剑,长孙无咎认出来,是高阳帝姬的佩剑。

他竟是被人给刺杀了!

长孙无咎吓得跌坐在地,往后退去,正撞上一条腿。

他抬头一瞧,对上一双又深又冷的眼睛。黑色的眼映着连枝灯,瞳仁中仿佛有跳动的烈火。

长孙无咎一时竟分不出这是太子明存还是高阳帝姬。

他见到他,冷冷道:「你都看到了?」

长孙无咎道:「你竟杀了陛下!你知不知道他是……」

话音未落,一刀透胸而出。

太子明存蹬开史官的尸体,在他身上抹掉了刀上的血色。

他的伴读们冲上前来告诉他:「回禀殿下,宫中已经控制住了。」

太子明存淡淡地嗯了一声。

「诶,这老东西临死还交代了长孙什么?」那人好奇,上前想要揽那掉落在地的史书。太子明存却挑刀将那卷轴丢进了连枝灯里。

新的史官自殿外来。

他是个伶俐的:「今日之事怎写?」

太子明存道:「宝德帝崩,传位于高阳帝姬。赵婴齐窃取大宝,囚杀帝姬,后为太子明存所杀。太子明存,高阳驸马柳闻舟子也。」

三个人的一辈子,就在火焰里烧化了。

「宝德帝崩,传位于高阳帝姬。赵婴齐窃取大宝,囚杀帝姬,后为太子明存所杀。太子明存,高阳驸马柳闻舟子也。」——《梁史》

「高阳帝姬薨,雷电晦冥,梨花遍野。」——《逸梁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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