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生者|如果人类得到了永生

往生者|如果人类得到了永生

丢失光环的主角们：太后甄烦、冷宫弃妃和末路侠客

【0】

从 2023 年开始，人类不再死亡。

【1】

更准确地说，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点。

【2】

众所周知，死亡是一个生物学上的过程。人类的机体经历瞬刹或一段时间的临终期，因为外物的攻击或者自身细胞的衰老，失去了所有生物机能：心跳停止，呼吸消失，脑死亡。

之后，他就从一位公民变成了一位死者。

脸色灰败，两颊凹陷，体温消失。

在 2023 年以前，这样的死者就会被收入太平间，等待火化或者土葬，由各种宗教的祭司在家人的哭泣声中赦免他的罪孽，并升入天堂——具体是哪一种，视地域有别。

然而，在 2023 年以后，家人、朋友会为死者举行一个「往生者派对」。

在派对上，人们载歌载舞，为死者淋上封存他体味的香水，庆祝他走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，就像庆祝他出生、毕业、结婚。

派对上的死者，与出生、毕业、结婚时一样快乐。

哦当然，他也不叫死者了，死者这个名词因为带有歧视意味，被明令禁止使用在文明人的语境下。

他们被称为「往生者」。

除了心跳停止、呼吸消失、脑死亡，成为一堆正在腐烂的烂肉以外，与活人毫无区别。

就好像 2023 年，死神突然停工，不再带走往生者的灵魂。

【3】

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往生者在何时何地出现。历史上没有留下他的只言片语。他一定聪明地掩盖了自己的行踪，或者由其他人帮他做好了这件事，消失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。

往生者第一次进入公众的视野，是以零星的鬼故事、都市传说以及老旧魔幻的方式。

太平间管理人员发现午夜原来越不安稳了；墓园里到处都是撕挠棺椁的声音；车祸现场的扭曲人体以惊人的姿势爬行；每一个在焚化炉前等候的亲人都发誓，他们听闻死去的家人在烈焰中尖叫痛哭。随着目击报道越来越多，「遇见死者」变成了社交网络上的高频词汇。

直到一起全网直播的国礼，往生者才真正打破了幻想与真实的界限，让人类无从可逃。

那是 2018 年，A 国与 Y 国正处于战乱当中。A 国武装部队与 Y 国境内的恐怖分子展开了激烈的交火，100 多名维和战士战死沙场。国内反战之声日益激烈，总统为了挽回下降的支持率，为维和战士举行盛大的国葬。

然而就在他发表演说的档口，盖着国旗的死去的战士们，在众目睽睽之下，坐了起来。

他们有的身中数枪，有的缺胳膊少腿，有的头被炸掉了半边，东张西望地望着绿草如茵的草坪、着黑衣的与会者以及飘扬的星条旗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无所知。总统府前立刻响起了惊声尖叫。保镖保护着政要撤退，启动了《丧尸一级预案》：封锁，隔离，清理。各国政府都有僵尸预防手册。针对这种从未诞生过的物种，人类幻想与之交战，长达数千年之久。

总之，国葬变成了国战。保镖们清缴了第一批往生者。而政府发言人在其后召开的记者发布会上声称，这一切都是 Y 国的阴谋。

然而他们忘了这是一场直播。即使他们及时切断了网络，还是有很长一段视频流向了公众，当天晚上，暗网还出现了明码标价的完整版。总之，数以万计的互联网用户研究了当晚的视频，还原了被消音的部分。这其中不乏传染病专家、社会学家、神经生物学家、心理学家。他们一致认为，在攻击下喊出「what the hell」试图和平解决、并在提议不奏效的情况有组织地自卫反击的，绝对不可能是丧尸。

从头至尾他们都是人类，虽然他们的身体早已腐朽。

【4】

国战事件后，往生者成为了全球会议到野老乡谈中的唯一话题。每天，各国政府都接到雪片一般的来信，报告各类目击事件。往生者有的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，高高兴兴地和亲人回到家中，像他们生前一样生活；另外一些无人认领的往生者则越来越多地游荡在街边与郊野，与寻常乞丐没有两样。网络讨论的热度居高不下，即使是关键词屏蔽也无法阻碍人们的好奇。

毕竟，死亡从古至今就是哲学的重要话题之一。死亡构建了人类文明的一半。

而往生者的出现彻底粉碎了死亡，也粉碎了人类唯一惧怕的东西。

【5】

政府总是自以为比大众思考得更为深远，往生者也确实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。

首先，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：人口再也不会减少了。

往生者的体内代谢完全停止，虽然并不需要摄入一日三餐，但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，所消耗的资源也远远不是一日三餐了。他们需要教育，工作，住房，休闲，娱乐，水，医疗……他们和活人一样抢占各种资源，除了坟墓。如果社会一旦接纳往生者，那么势必会发生资源短缺，而且是越来越短缺。

R 国率先做出了决定。总统发表演说，拒绝承认往生者是人类，指责他们严重影响了社会安全。「不要死者，我们要婴儿」的口号贴满了大街小巷。军队出动，列宁格勒的冬天到处充满眼泪和身体焚烧后的灰烬。

克格勃机密报告中指出，焚烧是唯一可以解决往生者的方式，他们猜测国葬事件中 A 国也通过相同的手段，让那 100 多个维和战士永久性闭上了嘴。当挫骨扬灰，头骨将真正变成无法开口的无机物。

事实上，人们始终无法知晓，挫骨扬灰是否真的让往生者失去了灵魂，还是仅仅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下颔骨。说话，动作，这是唯一能辨别往生者的生理活动。有实验表明，即使只剩下骨架，往生者依旧存在意识，如果把骨架用特定的钢丝串联与固定，他们可以完成日常生活。

J 国、N 国、K 国纷纷效仿。

【5】

民主国家无法采取这样的强制措施。

往生者听闻半个地球外的严峻局势，自发走上街头，打出了「总有一天你也会死」的口号，为自己争取族群利益。他们像很多年前的黑人奴隶一样，坚信自由民主是现代文明的基石，要求 A 国兑现国父们的承诺，将「人权」的范畴扩充到往生者。不一样的是，他们比当年的黑人更有力量。

走上街头的游行队伍里，有罹患癌症身亡的 A 国最大科技公司创始人，有猝死华尔街的金融高管，有药物过量致死的超级巨星，更多的则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。他们穿着印有「总有一天你也会死」的黑白 T 恤，举着黑底白骷髅的旗帜，走过时代广场，同行的还有他们的家人与朋友。历史上第一次，LTGB 族群、女权族群等等破天荒地放下了彼此的成见，挥舞着各色彩旗在两旁高楼上加油助威。「总有一天你也会死」的口号响彻了云霄，也同时在社交网站上转发 63.7 亿次。有网红为了表示支持，仿照「he for she」设计出了「live for die」的口号，割腕自杀，加入游行。

政府最终同意让步，颁布了《往生者宣言》，承认了往生者配享同等人权。

生存总是无法抵御死亡，在任何情况下都成立。

【6】

在人类刚刚战胜死亡的那段时间里，成为一个往生者并不是一种好的选择。

当时，关于往生者的律法尚未诞生，所有涉及到死亡的法律条款也亟待重新起草。活人与往生者的族群冲突非常严重。往生者经常会受到活人至上主义者的攻击，后者仿效 R 国的做法，在街头焚烧往生者；他们也会遭到一些垃圾人的侵犯，理由完全出于现实主义的考量——往生者的身体比活人要更柔弱。一时间，犯罪率大大提升，谋杀、强奸、虐待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上演，而国家机器对此束手无措。法律中仅有的「侮辱尸体罪」无法涵盖针对往生者的所有暴行。

往生者还经常遭到旁人的歧视。当往生者走上大街，他往往被认为是不洁的、不详的，他身上的腐烂气味令人难以忍受，他无法在商店里试穿任何时装，他被拒绝参加任何人的婚礼，健身馆贴出告示「狗与往生者不得入内」。甚至回到家中，他们也饱受家庭暴力的摧残。

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矛盾的现状：人类为死而复返的家人喜极而泣，但整个社会对往生者却并不友善。和平共处仅存于亲密关系当中，调查发现这种和平很快被人类对死亡的天然恐惧所冲淡。「你还不如死了好！」是 40 年代经常在家庭争吵中爆发的一句口头禅。

【7】

好在往生者的数量不断增多，力量也日益壮大。

鉴于「人终有一死」这条亘古不变的条款，所有活人最终都会改变立场。

往生者跟当年的犹太人一样，随着时间的推移占据了更多的社会资源。大财阀死了，走廊议员随即改变了口风，立法一年更比一年倾向于往生者。整个人类社会的结构与规则开始改变。如果说，从前人们活着是为了避免死亡，现在人们开始研究怎样死得精彩。

首先是生命科学。艾滋病、癌症等绝症的防治经费被大幅度缩减，毕竟它们现在只是帮助人类到达死亡的一种手段。政府大力投入诸如「有机体永存」、「腊味消除」、「死者医疗」等项目，并得到了可观的成果。发现渌胺酰大幅度减缓尸体腐烂的化学家获得了诺贝尔生物学奖，那是 2045 年，自那以后死者总是保持着生前的音容笑貌，并且脸上泛着一层油光。人工智能也在迅速地发展，用以承担往生者柔弱的肢体无法承担的体力劳动。

其次是商业。提升往生者生活品质的产品被大量开发。驱虫剂被投入食品市场，用来祛除往生者身上有可能产生的蛆虫。美容院推出了封腊服务，声称一个疗程就可以让往生者享受到活体皮肤屏障，杜绝任何微生物的侵害。化妆品不仅仅是活人女人的专利，数据统计，往生者对化妆品的需求远远超过了爱美的女人。各种针对失活蛋白的粉底霜、唇膏、眼线笔销量节节攀升。2053 年，往生者美容师这个曾经冷门又神秘的专业，就职人数超过了普通化妆师。

再次是文化。死亡是如此深入人类文明之中，以至于它离开时，扭曲了几乎一切。时尚杂志开始聘请往生者模特拍摄封面硬照，因为「健康的、丰盈的肉体毫无疑问是对往生者的歧视」。维多利亚的秘密一年一度的大秀上，一半是活人，一半是骷髅，因为骷髅被认为是最能代表往生的象征，这个内衣品牌现在试图把握住评判骷髅美的标准，把性感卖给不存在性的人。在往生者和活人共同接受教育的地方，活人小孩总是遭受歧视，因为腐烂和骨感被认为是美的，少男少女健康的苹果肌被嘲笑「太奇怪了」。奥运会的所有比赛分成了活人组和往生组，人们为奔跑时一路撒肉的运动员热泪盈眶。所有竞技类赛事现在都极好判断输赢，在 53 公斤级的拳击比赛中，一方下台称重 16 公斤，另一方下台只有 14 公斤，前者毫无疑问取得了胜利。

不但美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文学也朝一个无人到达过的处女之地进发。2061 年，纽约时报年度书籍报告中指出，80% 的虚构类小说以往生者为主角，100% 的非虚构类文学从往生者的视角讲述。活人与武侠一样成了上个世纪的题材。

文学的大爆发完全是因为社会现实的深重改变，随处可见的社会现实为文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。往生者社会地位的提高，虽然解决了一些问题，但新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——即使死亡也无法为人类带来永恒的福祉。

最根本的是家庭问题。一夫一妻制几乎瓦解。性，这个人类最原初的力比多，在往生者身上毫无踪影。他们体内不再有激素产生，这意味着他们完全没有性冲动，随着时间的冲刷甚至连性器官都消失殆尽。没有性，就没有家庭，不管是异性恋家庭还是同性恋家庭，因此教会重新夺回了对人类精神领域的控制权。在上帝面前，人们才能找到归属感，握着身旁的枯骨互称兄弟姐妹，关心和友爱。

然后就是孩子。往生者无法繁衍。富有先见的哲学家在《往生者宣言》颁布的那一刹那就预言了进化的停滞——「出生人口会年复一年地减少，当社会发展到某个阶段，人类社会完全由往生者构成。一千年前是这一批人生活在地球上，一千年后还是这一批人。」

【8】

这种担心是有必要的。现在是 2093 年，今年地球上仅仅出生了 2.5 万个孩子。

【9】

往生者自以为战胜了死亡，但死亡带走了新生。这个阴霾笼罩在胜利的桂冠上，使得悲观主义不断蔓延：如果有一天，死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，那么可以想见的是，所有往生者将会在一瞬间被带走。

【10】

这是一群不死的人，孤独地写下的等死的信函。